儿童文学丨龙向梅第57页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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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页的秘密

文/龙向梅

第一章好故事不是这样开头的

我叫杰恩,今年九岁。

哦不,这个开头不好。但我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开头。

如果你翻开这本书的第五十七页,会有一个你意想不到的秘密,你得仔细看,但你也许什么也看不出。

这是我外公告诉我的。

我的外公是一个古怪的老头。他有一本非常古怪的书,扉页上写着“第五十七页的秘密”,可是当你翻到第五十七页的时候,上面只有一句话:“这里什么也没有,请你相信我。”对于这个,你怎么看呢?那本书里全是古老的繁体字,中间夹着一些奇怪而复杂的符号。我敢保证,没有人看得懂那些东西。

我不喜欢我外公。到上个星期五,我就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上个星期五,我的外公把我最亲密的伙伴—小狗大耳从门口扔了出去。如果你养过一只狗,并且那么爱它,你就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就会知道那种恐惧和心痛。

我毫无准备,我的心像被一只巨大的拳头猛击了一下。

我下意识地冲过去,哀求道:“不!”但外公根本没有理会我。

“砰”的一声,大耳落到了地面上,与此同时,我听到了它凄惨的叫声。

我难过到了极点,用最大的步子冲下楼梯。大耳在水泥地板上浑身颤抖,胆怯地退缩着,眼里充满了无助和惊恐,似乎在向我寻求依靠。我小心地抱起了它。

第五十七页到底有什么,我想我再也不会关心这个问题了。我发誓,我也再不会问外公这个问题了,哪怕他告诉我他是世界上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大耳在我怀里不停地哆嗦。它的脑袋可怜巴巴地搭在我的手心里,一耸一耸,像是在抽噎。偶尔,它发出一声呜咽。

它的后腿好像骨折了,软耷耷的,微微渗血。我得马上给它用点药。

我胆怯地抱着大耳上楼,心里万分委屈和气愤。进屋时,我用余光看了外公一眼,他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难道他扔掉的只是一张缺了腿的塑料板凳?

我从客厅的小药箱里翻出一堆药,用碘酒给大耳的伤口消毒,撒上药粉,贴上创可贴,又给它的整条腿喷上跌打水,再缠上纱布。大耳一直哼哼,但没有挣扎。我不时警惕地瞟一下外公。突然,他站了起来!

“丢出去!”外公的声音像石头一样硬。外公向来是个大嗓门,关于他的声音,如果描述得准确一点,可以这样说:他发火时的音量,可以让整个小区十几幢房子的人都从窗口探出头来。不过这一次,他的音量显然没有大到这个程度,可能因为他刚才摔了大耳,不需要通过更大的声音来发泄他的怒气了。

我一惊,连忙抱着大耳站了起来,惶恐地望着外公。

“听到没有?把它丢出去!”外公重复道。他瞪着我,额头上青筋暴突。

我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但我仍旧站着没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多么希望此刻妈妈正好推门进来。虽然妈妈总是跟我说:“你要让着你外公。”

我从六岁起就一直让着外公。

准确一点说,我是怕外公。我的舅舅、舅妈、表哥、表妹好像都怕他。

我死死地站着不动,无助而紧张。

我的眼泪几乎要流下来。

外公大步走向我。

妈妈还没有回来。

“蠢人!你为什么要养一只这么愚蠢的狗?”外公吼道。

我没有说话,缩着脑袋,胆怯、伤心又惊恐地望着他,并且下意识地把大耳抱得更紧了一些。

“你自己看!”外公提过来一只鞋子,“你自己看,这是昨天买的新鞋子!”外公说话带有一种浓重的南方乡音,而且有着厚重的鼻音,我一直听不太懂。

此刻外公高高地站着,在他手中,是一只崭新的黑色牛皮鞋,但鞋面已经张开,露出灰褐色的底—很显然,这是大耳干的。

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

“你不会说话吗?你是哑巴吗?!”外公咆哮着。

我动了一下嘴唇,想开口,但我压根不知道说什么;而且,我必须用很大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他才听得清,因为他耳聋。可此刻,我不适合这样发声,因为任何大一点的发声都会让我哭起来。我必须克制自己。

我紧张地盯着地面。

外公突然伸过手来,一把抓住了大耳!

我死死地抱住大耳,用尽全力,把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

外公的脸涨得通红,眼睛也是通红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一起,牙齿咬得咯咯响。我真担心他会一拳打过来。

我仍努力护着大耳,然而外公一把将它拽了出来。他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大步走到门口,再次把大耳丢下了楼梯。

随即,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一次,我大哭起来。

我哭得惊天动地,好像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所有的委屈、恐惧、愤怒都奔涌而出。

我已经顾不得外公了,我没命地哭,好像挨了打一样。

泪水成串成串地从我昂着的脸上滚落下来,流到嘴里,又钻到脖子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就这样放肆地哭,一直哭,天昏地暗。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我一下清醒过来,我的大耳呢?

我戛然止住哭,跑下楼——大耳不见了。

第二章我对外公的爱只有三分

我的妈妈说,你应该爱你的外公。但说真的,如果爱有十分的话,我只能爱他三分。如果再多一点,努力地多一点,也就五分,而且这五分仅仅是因为妈妈要我爱,因为他是我的外公。

妈妈总是说:“你要让着你外公,他身体不好。”

“身体不好就要让着吗?”这句话我只在心里说。

我六岁的时候就感觉外公不是以前的外公了。那一次,我把电视的新闻频道调成了动画频道,外公很严肃地告诫我,要我换回去。我不知道那样干脆的声音意味着什么,任性地把遥控器藏在背后,躲来躲去。结果出乎意料:外公猛地将我推转身,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遥控器,将它砸在了地板上!

我一辈子都记得遥控器砸在地板上的声音,以及蹦出来的两个电池骨碌碌滚动的声音。

我惊恐而陌生地望着外公,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怕外公。

但我的妈妈说,外公以前不是这样的。她说,我两岁的时候不肯吃饭,外公会像孙悟空那样做倒立给我看,他倒立一次,我就吃一口饭。她还说,那时外公为了让我吃到正宗的土鸡蛋,一个人转几趟车到很远的乡下农户家去买。

妈妈说,外公的身体害了病,他病了很多年,病会拖垮一个人的身体,也会摧毁一个人的精神。妈妈说这话,就好像,即使外公做错了什么,也与他无关。

我外公有尿毒症,医院做两次血透,每次都要做整整一上午。他会好端端地忽然发脾气,而且很多时候都是朝妈妈发,即使舅舅、舅妈做错了什么事或说错了什么话,他也是骂妈妈,好像都是妈妈的错。有一次我听到妈妈给舅舅打电话,说:“你跟爸爸说错了话,我在替你挨骂呢。”

刚开始,我以为每个人的外公或爷爷都是这样的,后来才知道不是。

楼上舒小其的爷爷总是笑眯眯的,他的声音也那么好听。

每次,他远远地看到我就愉快地说:“哎哎,杰恩好啊!”声音爽朗而慈爱。然后,他用温暖的大手摸摸我的头。

每天早上我都看到舒爷爷送舒小其上学,他总是帮忙提着书包,手里还经常拿着一些好吃的,不急不缓,微笑着跟在舒小其的后面。放学的时候,不论刮风下雨,舒爷爷都会早早地在校门口接舒小其。有时下暴雨,舒爷爷就一路背着舒小其走,而我趿着一鞋子的雨水跟在他们背后,心里有一种奇怪的羡慕。

我的外公从来没有帮我背过一次书包,也从来没有送过我一次,他更加不会关心我的学习。如果我的书包没有放好,妨碍了他走路,他还会发火骂人。他老板着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过,他偶尔也有好的时候。比如,如果我在吃饭这件事上表现得狼吞虎咽,他就会眉开眼笑,并一定要奖励我两元钱;如果我不要,他就硬邦邦地说:“拿着!”我便老老实实拿着。还有就是,他心情好的时候,就硬要拉着我听他讲“薛仁贵征西”的故事,不管我愿不愿意听,也不管他是不是已经讲了一百遍,一个人讲得红光满面,神采飞扬。

其实,我也没必要跟我妈妈的爸爸去计较,谁叫他是我外公呢?

我对外公唯一感兴趣的就是,他知道第五十七页的秘密。

有好几次,他神神秘秘地把书藏到那个很大的旧木箱子里,

严厉地叮嘱我:“不要来翻,听见没有?”

“我才不稀罕呢。”我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想,第五十七页难道有一张藏宝地图,或者一个神秘的魔咒,可以通向另一个时空?这可是很多魔幻故事里都会有的。

……

但无论怎样,我已经发誓再也不会问外公这个问题了。

我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到大耳。

假山后、石凳下、水沟边、矮灌木丛中……到处都没有大耳的影子。我走出小区的大门,一路走,一路喊:“大耳,大耳!”但不论我怎样叫唤,大耳都没有像往常那样跑出来迎接我。

时令已是冬季,我的指尖都要冻掉了。我独自站在长长的马路上,抖抖索索地茫然四顾。我真的好想哭。

这时,妈妈回来了,她用愉快的声音远远地叫我:“杰恩!”

我嘴角一撇,泪水差点流出来。

妈妈走到我身边,摸了摸我的头:“你在干什么呢,杰恩宝贝?”

我已经满九岁了,妈妈还是经常喜欢在我的名字后加上“宝贝”,好像我仍旧只有三岁一样。

见我不出声,妈妈低头看着我,问道:“今天怎么了?”

“大耳不见了……”我伤心地说。

“大耳怎么会不见呢?”

“外公摔的。”我声音哽咽。

妈妈不再说什么,她好像明白了,摸了摸我的头,又抱抱我的肩,轻声说:“妈妈知道了。别计较外公……”

我拼命忍着泪水。

妈妈四下里望了望。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她握着我冰冷的手,说:“咱们先回去,外面太冷,大耳迟点儿会回来的。”

我不肯,倔强地站着。

妈妈又劝我,我不走;拉我,我也不走。妈妈于是说:“如果真找不到了,到时再买一只。”

“再买一只?可是我的大耳呢?”我哭起来,“再买一只,我的大耳也没有了啊!”

妈妈好像也要哭了。她陪着我到处去找,不放过每一个角落。我们把叫唤“大耳”的声音提高了很多分贝,始终没见大耳的踪影。

天渐渐黑了,我跟着妈妈回家了。

我现在告诉你,此刻我爱外公的那三分也没有了。

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又是滚动新闻。他看电视从来只看新闻,我怀疑他压根就看不懂别的。

见我们进来,他用膏药擦着他手臂上积久的伤疤—那是他做血透时扎针的地方,鼓着一个大包。同时,他把那只被大耳咬破的鞋放在茶几上,仿佛是在向妈妈抗议。

妈妈走到外公身边,她迟疑了一下,说:“爸,杰恩的狗……”

外公突然垮下脸,粗着嗓门道:“家里是养狗的地方吗?

我说过多少次了,是养狗的地方吗?”

“可是爸爸,我小时候不也喜欢养狗吗,你不也让我养狗了吗?”妈妈的声音有点走调。

“那是什么时候?!”外公吼道,“那时候的世界是现在的世界吗?”

“爸爸……”

“闭嘴!再说下去,我就不在这个家里待了!我就再也不做血透了!我告诉你,我早就不想做血透了!”

妈妈的神情一下黯淡下来,她最后说:“爸,我明天给你去买双新鞋。”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吊灯里面有小蚊子,一只、两只、三只……有好多只,但它们一动不动,应该是夏天的时候误入灯罩里的。

妈妈一再叫我:“杰恩,吃饭了!”

我装作没听见。

一会儿,外公的声音传过来:“杰恩,你来吃饭!”好像是他批准我吃饭一样,声音干巴巴的。

我没有理他。

妈妈走到我房间里。我把头扭到了一边。

妈妈说:“乖,来吃饭了,大耳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你知道,每一只狗都认得自己的家。”

见我还在擦眼泪,妈妈又说:“相信妈妈,大耳一定会回来。明天我们再去找,或者贴个寻狗告示什么的。”

但我还是不去吃饭。

我每次哭过以后就不想吃饭。

第三章两个世界

小时候,妈妈总是对我说:“杰恩,妈妈爱你有树那么多、草那么多,有沙子那么多、星星那么多。杰恩,你爱妈妈有多少呢?”

我说:“我爱妈妈有风那么多、雨那么多、天那么多、地那么多,有十个手指头加十个脚趾头那么多。”

现在,我想说,我爱大耳,如果用手指头来算,我可以把十个手指头全部算进去。

大耳是爸爸送给我的一只金毛犬。

我爸爸是一个水利工程师,他长年在很远的地方修建水电站。我可以把全国各大水电站列一个排行榜,如数家珍地说出来;我还知道水电站的建设过程和发电原理,知道“大型发电机”“地下厂房”,以及“泄洪”“关闸”这些专业术语,因为我六岁前一直和爸爸生活在水电站的旁边。

六岁后我要上学了,妈妈不想让我继续跟随他们“流浪”,她不认为我能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读完小学(因为爸爸每隔几年就会换工作地点),就带我回城里了。

我对爸爸最多的记忆停留在六岁那年。那时,他总是让我高高地坐在他的肩膀上,看连绵的群山、汹涌的河流、河流上翻滚的云雾,看巍峨的电站以及泄洪时好似万马奔腾的飞瀑,彩虹四起,水雾笼罩着整个世界。

爸爸那里没有游乐场,不过爸爸经常带我去坐挖掘机、推土机、压路机和大吊车。我喜欢巨型吊车那伸入天空的长臂,也喜欢挖掘机的巨型铲斗。每次我坐在这些大家伙上面就感觉特别神气。爸爸给我讲解这些工程车的结构和原理,我竟也能听懂。有时候,爸爸还带我去沙石场玩,那里的沙石堆积如山,有细沙、中沙、粗沙。我从高高的沙堆上一路滑下来,玩得满身沙尘,从头到脚都脏兮兮的,但爸爸从来不会像妈妈那样大惊小怪,他照样把我高高地举起来,让我坐上他肩膀,坐得他一身的灰……

总之,爸爸那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现在,我要放暑假才能和妈妈一起去爸爸那儿。正如妈妈料想的一样,他又换地方了—如果不坐飞机的话,得坐两天的火车和汽车。他所在的地方群山连绵,山顶上终年积雪,有松茸、虫草和雪莲。他们的营地驻扎在半山腰。那片荒山野岭,时常有野狼和秃鹫出没。晚上,我们不敢出营地,爸爸便教我辨认星座,给我讲银河和宇宙。高原的昼夜温差很大,空气极干净,星云美轮美奂,繁星璀璨,一颗颗,一片片,亮如金钻。偶有炫目的流星划过,与月色交织成梦幻般的光带,那样的夜晚是极美的……

白天,爸爸一有空便驱车带我到高山草甸去骑马。我最喜欢和爸爸在辽阔的草甸上奔驰,我坐在爸爸前面,紧紧握着缰绳。风在耳畔呼呼地掠过,马蹄声声中扬起一片惊叫和欢笑。

有一次,我们骑马归来,在路上遇到两只骨瘦如柴的小狗—那里有一个村庄,流浪野狗特别多。我们把那两只狗带回了营地,取名叫卡瓦和格博—用的是不远处梅里雪山的主峰名字。我喜欢那座山,太阳初升的时候,可以望见雪白的山峰笼罩在金色的霞光中,非常壮观。

那是记忆中最愉快的一个暑假。每天,我都与卡瓦、格博待在一起,不论爬山、散步,还是去河边烧烤、钓鱼,它们都会跟随我,吃饭、睡觉也与我寸步不离。只要轻轻叫唤一声,它们就会飞奔过来,在我跟前跳上跳下。晚上,它们一声不响地趴在我的床边守护着我……我每天悉心照料它们,到食堂找好吃的给它们,它们很快就硕壮起来。

暑假结束的时候,因路途太远,我无法将它们带回家,不得不把它们留在营地。走的时候,卡瓦和格博一直尾随着我们的车子拼命地追赶。赶了半座山,它们再也无力追赶,便消失在车轮扬起的黄沙之中。我大哭不已。后来,听爸爸说,他们搬新营地的时候,卡瓦和格博被送给了当地的一个牧民。

每次想起卡瓦和格博,我心里就会涌起甜蜜和哀伤。

四年级开学不久,学校旁边开了一家宠物店,里面有很多狗。每天放学,我都会去光顾,久久不肯离去。

我已经能准确分辨出狗的品种,说出它们的特征、习性、出产地等。我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总是能从各种途径获取它们的信息。我希望我能再拥有一只狗。我一直把目标锁定在几只没有身份证的金毛犬、蝴蝶犬和阿拉斯加犬之中。蝴

蝶犬虽然聪明,但毛色有点女孩子气;阿拉斯加犬个头又太大,样子看着凶猛,我怕会引人害怕。

我喜欢那只金毛犬。它有一对大大的耳朵,眼睛深邃而黑亮,鼻子短短的,有时会皱起来,并翘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每次我去的时候,它都像老朋友那样向我摇着尾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在心里给它取名叫大耳。

我央求妈妈给我买一只狗。

妈妈说:“哎呀,这可不好办。你知道,我们的房子小,又住在二楼,不方便,况且你外公不喜欢家里嘈杂……”她总说迟点儿吧,迟点儿我们可能有办法。

因此,我便寄希望于爸爸。

爸爸一般要很长时间才回来一次,他通常会在家里待上一个月。他总是风尘仆仆,像一个远方来客。我希望爸爸能天天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就像楼上舒小其的爸爸那样,周末带他去游乐场坐摩天轮,还一起用天文望远镜看月亮上的环形山。不过我已经渐渐习惯了爸爸不在身边,妈妈说,任何事,时间久了就会习惯,仿佛生活本来就是那个样子。

那么,就当我的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爸爸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买礼物,这次,他问我要什么礼物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说:“我想要一只狗。”

爸爸有点为难,问:“没有别的想要的吗?”

“没有,我就想要一只狗。”

这么明确的回答后,爸爸还是补充了一句:“想一想,遥控飞机、舰艇,或者别的什么?”

“爸爸,我真的就想要一只狗。别的都不要。”

我于是得到了大耳。

当我飞奔到那家宠物店的时候,我多么害怕它已经被人买走,但真幸运,它还在,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我把它抱回家的时候,神气得像一个国王。

对于大耳,外公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外公从来不叫大耳的名字,总是不客气地叫它“狗崽子”,在他眼里,所有的狗都是没有区别的,都只有一个名字——“狗崽子”。但如果外公不丢掉它,我并不介意他叫它什么。

在我的眼里,大耳不同于任何别的狗。大耳非常聪明,能察言观色。看到外公骂我的时候,它就蹭着我的腿,也露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如果它自己做了坏事,就会躲起来,然后偷偷看着我的一举一动,觉得安全了才出来。

我说:“大耳,把我的鞋子拿过来!”它就能快速准确地叼过我的鞋子来,一副得意的样子。我出门找不到鞋子是常有的事,大耳每次看到我起身要出门了,就会事先把我的鞋子放在门口,几乎没有出过差错。

每天早上,天刚亮,大耳就会跳到我床上叫我起床。被妈妈制止过几次后,它就站在床边一边拍打床沿,一边汪汪叫。有时,它还会帮我把衣服叼过来。我去上学,它会一直送我到校门口。最开始它还要跟着我到教室里去,我重重地一跺脚,很严厉地说:“大耳,回去!”它就眼巴巴地蹲在校门口,不吵不闹,看着我走进校园,直到完全看不到我了,才怏怏地转身回去。放学回家时,它在小区门口等我,远远地朝我摇着尾巴,欢快地奔跑过来……

不过,大耳并不知道外公是不需要他的帮助的。它时常叼着外公的鞋,跟着外公的屁股转,一会儿送到卧室,一会儿送到客厅,有时又把他的鞋当作玩具,从床底下拖到茶几下,又从茶几下拖到它的窝里去。

外公有一次在狗窝里找到了他变形的翻毛皮鞋,他拿起鞋子就狠狠地打了大耳一顿,把大耳打得满屋乱窜。自此,大耳对外公便没有那么友好了,经常咬他的鞋子,还躲到他的床底下去拉尿。

外公很生气,几次说要把大耳丢掉。于是,妈妈对我说:“杰恩,家里确实不适合养狗,再过一个月我们就把它送给别人。”

妈妈说话总是这样,她会把时间预先留出来,就像拉警报一样,在做某件事之前先给我一个过渡。比如,她说:“再过十分钟,你就把电视关了去洗澡,你自己看好表。”“七点钟准时开始写作业,现在还有半小时。”“三点钟出门,你还有五分钟。”……

这些预先设置的时间从来没有乱过,所以,一到点我几乎没有推脱的机会。

那么,一个月后我真的要送走大耳吗?哦不!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我只习惯于想三十分钟或者一天后的未来。

第四章大鱼镇的麻烦

其实,一个故事在开始之前,就已经开始很久了,就好像太阳每天东升西落,你看到它的时候,它有时在塔楼的尖顶上,有时在院子的第四棵白桦树上,有时,它已越过远方的山头缓缓滑落下去了。这好比我的今天或者昨天,它们从来都不是一个开始,而是在更早的时候,一切就已经酝酿。

每一个故事,都只是漫长时间轴上的一个点。

大耳失踪后,我怅然若失,每天放学都东张西望地寻找大耳的踪迹。十分钟的路程,我通常会走上半个小时或更长的时间。我幻想大耳突然从哪里冒出来,像它以往那样,欢快地摇着尾巴奔向我。有时候,只要草丛或者路边蹿出一个影子,我心里都会有一闪念的惊喜,但那从来就不是大耳。

大耳的失踪让我心焦,我独处的时候尤其感到焦虑。我忍不住用手去拔捏自己的头发,用食指在发际上画圈圈,让头发在指间慢慢地绕来绕去。

自从外公摔了我的大耳以后,我和外公都没有提到过大耳。我不能责怪他—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更不能说出我的难过和怨恨。

外公已经完全不记得大耳了,就好像它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他照样过他的生活,照样想睡就睡,想吃就吃,想骂就骂。更多的时候,他坐在烤火炉边,用烤火被把身体捂得严严实实,看滚动新闻。他会对电视里的人物发表强烈的意见,对别国的战争指手画脚,飞机失事、地震、火灾、物价、医疗……好像这些都应该由他来管。

很多时候我搞不清他是睡着了还是在继续看—他一动不动,眼睛半开半闭,有时打个呼噜,有时又把眼珠转一下。

我趁他眼皮耷拉的时候,赶紧调个动画片,但我一走开,电视节目又变成了新闻。

妈妈每天忙忙碌碌,好像总有做不完的事情。对于大耳,她虽然总抱着回来的希望,帮我在大门口贴了寻狗公告,但也没起到任何作用。

不过,家里又发生了新的事情。

这天,我放学回来,看到外公紧握拳头,一脸怒气。我连忙闪到一边。不料他把桌子一捶,吼道:“什么世道?!敢动我的土!”

一只茶杯跳了起来。我吓了一跳。

妈妈在一旁劝道:“好了,好了,爸,事情总会解决的,谁敢动你的土呢?”

外公瞪着眼睛,又吼道:“我当兵八年干革命,搞电站建设三十年……”

妈妈连忙又说:“是的是的,爸,没那回事,都只是谣传,旅游局怎么会要了你的土地去呢?”

“放屁!”外公吼道,他满脸通红,“我明天就回去!”

妈妈一下慌了,对着外公的耳朵大声说:“你这么大年纪,身体不好,一个星期要做两次血透,耳朵又听不见,怎么能回去办这事呢?这一吵一闹,中风了怎么办?”

外公青筋暴跳:“做不做血透不重要!活不活着也没关系!”

妈妈马上改口说:“那你就等哥回来陪你去……你不要急,哥说了这个月月底就回来。你要保着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外公稍微缓了下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一个人骂骂咧咧,但声音渐渐小了。

我安安静静待在我的房间里,不敢出来。

原来外公老家的一块土地因旅游开发被征收了,但外公不同意。

外公的老家在大鱼镇,他在那里长到十七岁。后来他当了兵,再后来参加工作到全国各地修水电站,回去得很少。

我去过大鱼镇,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外公的老屋靠近一个叫明皇洞的景点,老屋旁的一块土地在旅游区的征收范围之内,但外公坚决不同意放弃那块地,因为外婆在世的时候说过要在那里给舅舅建房子。

这件事,简直要了外公的命。

除了吃饭、睡觉,外公每天就是对此愤愤不平。他写报告,投诉,寄信给村、镇、市的好些部门。

外公的脾气似乎越来越坏,看什么都不顺眼。有时我从他面前走过,他也会生气,说:“你走路怎么这个样子?步子要大一点,要雄赳赳、气昂昂!”我马上抬头挺胸,把步子迈大一点。一会儿,他又叫:“书包不要放到沙发上!”

我没好气地提着书包,走去书房……

为了大鱼镇的事,外公开始彻夜不眠。他每天打电话给舅舅,要他快点回来陪自己去把土地要回来,那语气听上去就跟要回一本书一样简单。但舅舅显然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在处理,他要月底才能回来。

外公于是又写报告,写得很长,写了撕,撕了写。我猜想,他把写报告当成工作了。

吃饭的时候,外公还在他的房间里写报告。妈妈说:“去叫你外公来吃饭。”妈妈每次都是要我去叫外公吃饭的,这是我和外公最多的交流。

但这一次,我磨蹭着。妈妈又重复了一遍,我这才不情愿地起身去叫外公。

外公还在书桌前埋头写着。我走过去,对着他的耳朵拉长了声音:“吃饭了哩

——”我是模仿外公的南方乡音说的,

这种语言,我就只会说这么一句。

外公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哦”了一声。

我于是重复了一遍:“吃饭了哩—”这一次,我喊得像只喇叭。语音一落,我已转身回到餐桌前——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至于外公来不来吃饭已经与我无关了。

外公一会儿就踱着步子出来了,他吃饭其实从来不缺席。

餐桌上,外公和妈妈又谈论起大鱼镇的事。

最近他们总是谈到大鱼镇,餐桌就像会议桌。但他们的态度完全不一样,外公急切而愤怒,妈妈则一副平和而小心翼翼的样子。妈妈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保重身体就可以了。那些事都交给哥哥去办,他会办好的。”

但外公更气了:“他知道办什么?他什么都由着别人,本分都守不住!如果我不出面,他能办好吗?!”

外公满脸通红,咬牙切齿,一拳打在餐桌上,碗筷都跳了起来。

我觉得吃饭一点都不愉快,匆匆吃完饭就闪到一边去了。

妈妈大声跟外公说了很久。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对着一桌子饭菜谈论那么不愉快的事。

后来,妈妈又跟舅舅打电话,一说也是很长,说到我可以把一篇四百字的作文写完的长度。

我一点都不关心大鱼镇的事。我只关心我的大耳。

我起码几十次问妈妈同一个问题了:“妈妈,大耳什么

时候回来?你不是说第二天就会回来的吗?”

妈妈很不耐烦:“你不要成天围着我要大耳了!写作业去!”

“可是我的作业已经写完了。”

“那就看书吧。”

“书也看完了。”

“书怎么看得完呢?那么多的书!”

“妈妈,大耳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来烦了?”妈妈提高了声音,“大耳总会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就算不属于你,也还是在那里的啊!”

这个我一点都不赞成,因为大耳是我的,它为什么要在别的什么地方活着呢?它应该在我的身边活着。但我看到妈妈皱着眉头的样子,没再追问。

我其实只是想要妈妈再给我一次保证,告诉我大耳一定会回来。

一想到大耳就让我心焦,我的手指又开始不自觉地拔捏头发,一刻也停不下来。

我打电话给爸爸,告诉他大耳不见了。我希望他能给我出点主意,毕竟,大耳是他给我买的。

电话那头传来呜呜的风声,很嘈杂。我知道爸爸又在忙碌,知道那里又有大风掠过群山,它席卷着风沙遮天蔽日……

我又想起卡瓦和格博,想起了它们在黄沙中远去的身影……

爸爸的声音听上去总是那么平和,世界在他面前从来都没有大事。妈妈说他是那种即使天要塌下来,也仍能睡着觉的人。他听完事情的经过后,沉默了一下,说道:“对不起,杰恩,总是没能如你的愿。但事情已经如此,也是没有办法

的了……”高原的风沙将他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见我不出声,他又说:“如果实在找不到,就再买一只吧。”

这个回答令我很失望,我不知道为什么大人都会认为A狗和B狗是一样的,那完全是两码事。

“不,我要大耳。”我说。

第五章再一次失去

我在九岁前的全部梦想就是养一只我喜欢的小狗,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大梦想,但现在看来,它似乎比我长大要当一个科学家的梦想难得多。

当然,这都是因为外公。关于外公,不论我说什么,妈妈总是说:“他老了,糊涂了,你不要计较。妈妈都知道。”

可是妈妈知道什么呢?

她可不会为我的大耳伤心,她只不过是因为我伤心才伤心。

就算她说“妈妈和你一样,也很难过”,我也真的看不出她有多么难过,她很快就忙别的去了。

虽然外公丢了我的狗,它至今下落不明,至今让我伤心不已,但外公就像压根没有这回事,仍旧时常对我发火。

我对外公的希望只是:不要骂我,不要发脾气,不要对一个杯子的位置、一双鞋子的摆放或者对我走路的姿势发火,也不要因为我没有关洗手间的灯或者把饭粒撒落在桌子上而发火。

但这样的希望也是常常落空的。我在外公面前小心翼翼,可无论我如何小心,仍旧会触犯到他,我觉得我就是他眼皮底下一个可怜的“倒霉蛋”。

在我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和寻找之后,终于,大耳在第八天的下午回来了。

那天我走在放学的路上,它突然从小路边跳出来,一瘸一拐冲向我。

“大耳!大耳!”我高兴地大叫,把它揽在怀里。大耳用脑袋在我怀里使劲蹭,然后它跳开去,扑过来,又跳开去,又扑过来。它的腿没有以前灵活,但它如此欢快,眼睛亮亮的。

它拼命地嗅着我的鞋子,用牙齿快速而轻轻地啃咬,整个身子和尾巴都疯狂地摇摆,汪汪叫着。

我不知道这些天大耳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它遭遇了什么。

这个,也许是大耳永远的秘密,没有人可以知道。

我在楼下等着妈妈回来,尽管我是多么急不可待。在我没有确认大耳的安全的情况下,我不能随意把它带回家。

妈妈看到大耳的第一句话就是:“哦,大耳回来了!天哪,怎么这么脏?”

妈妈得意地向我眨了眨眼睛,笑着说:“杰恩宝贝,妈妈说的没错是吧?你看,它不是自己回来了吗?”

可是,当大耳再次出现在外公眼前时,他的火气一下又上来了,他瞪着眼睛说:“怎么又回来了?!狗崽子,赶都赶不走!”外公说完,拿起拐杖就去赶大耳。大耳退得远远的,眼巴巴地望着外公直叫唤。

我沮丧极了。

妈妈最后想了一个主意,要我把大耳养到楼下的墙角处。

看着外公凶巴巴的样子,我只得同意了。我们把大耳的小屋子搬到了一楼一个“凹”字形的墙角处,并在狗屋上架了一把大黑伞遮雨。

天黑了,大耳可怜巴巴地蹲在狗屋旁,不断地用头蹭我的脚。我于是陪着它蹲在墙角,并给它弄些好吃的。天很冷,风呼呼地刮着,我哆哆嗦嗦,用旧毛毯包裹着大耳,把它推进狗屋,但它只要看到我走,就会冲出来汪汪地叫。我只好一直守着它。妈妈拉我回家,我又偷偷溜出来。这样来来回回折腾到很久,直到我上床睡觉。

半夜的时候,大耳在楼下叫个不停。它可能很不习惯被关在外边,而且,只要有任何一点响动,它就卖力地叫,以至于把楼里的人都吵醒了。第二天一大早,左邻右舍纷纷找到我家来,说把狗养在楼下,这会影响大家休息。

大耳压根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不仅晚上不能安静,白天的时候,它跑回来趴在门口守着,只要门一开就咻地窜到屋里来。外公跺着脚,抓起他的拐杖就要打,粗声骂道:“出去!”

大耳偏头愣着。它看了看外公,趁外公不备,又一下窜到卧室里了。外公拿着拐杖把它撵得团团转,地板也敲得啪啪响,最后,外公甩出一只鞋朝大耳打过去,大耳闪到了床底下……

这样僵持了几天,外公居然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来自楼上楼下的意见也越来越大。

妈妈带着商量的口吻跟我说:“杰恩,我们把大耳送到德古爷爷那儿去养,好吗?”

“不,妈妈!你不要丢下大耳!”我无助极了。

“可是,杰恩,你都看到了,家里不适合养狗。”

我哀求着:“妈妈,你就让大耳住在楼下吧,你不要送走大耳。”

妈妈低下头,叹了口气说:“杰恩,这不是长久之计,妈妈也很难过。我们把大耳养到德古爷爷那里,他那儿有场地,又不远,你可以每天给它送好吃的,带它玩。我已经跟德古爷爷讲过了,他也同意了,这是最好的办法……”

“不,妈妈……”

妈妈蹲下来,抱了抱我,用一种忧伤的口吻说道:“杰恩,妈妈真的没有办法。你外公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最近更是糟糕透了,无论怎么样,你的外公比大耳更重要对不对?杰恩,我们只是把大耳寄养在德古爷爷那里,它仍旧是你的狗,你每天都可以去看它,知道吗?”

大人如果诚心要说服一个小孩,总是可以列出一百条理由。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

世界很大,但没有一个许我养狗的地方。

德古爷爷看上去有点古板严肃,住在大鹅桥旁边的一处院落里,他有宽阔的场地养狗。

我每天给大耳带好吃的。吃饭的时候,我偷偷地把自己碗里的肉全都装进一个袋子里,然后给大耳送过去。大耳一看到我就远远地跳起来,直直地飞奔到我跟前,瞅着我手中的食物。看它狼吞虎咽,我心里特别开心,等它吃完,我们便一起追逐玩耍……虽然它被寄养,但这仍旧是美好的时光。

谁知事情出现了意外。周六吃过午餐,我端着一碗鸡汤饭去看大耳,却怎么叫

唤也不见它出来。德古爷爷告诉我,狗已经给人了。我一惊:“给谁了?!”“拾破烂的流浪汉!”德古爷爷说,“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就得赔钱!”

我这才知道,大耳在前一天傍晚抓伤了一个流浪汉的腿,虽然只有一点点痕迹,但他大吵着要德古爷爷赔偿,德古爷爷于是把大耳作抵押,让流浪汉带走了……

“以后,你不要再到这儿来找狗了,它再也没有了。”德古爷爷说。

我只觉得头脑里嗡嗡作响,我悲伤极了,就那样呆呆地站着不肯离去。

我的泪水拼命涌上来。

冬日的阳光冷冷地照在身上,湛蓝的天空下,一些云朵没有规则地舒展着,那么白,那么净。一只落单的小鸟矮矮地飞过头顶,落在身旁茂密的樟树上,那些樟树叶真绿啊,阳光把每一片叶子照得亮亮的,斑驳的光点子洒落在地面上。

我一直呆呆地站着,任凭泪水流过脸庞,我茫然地看着那些光点,风一吹,它们就不停地跳跃着、舞动着……

第六章帽子下的焦虑

大耳的结局已经摆在这里了,就像一本书翻到结尾,再也没有下一页了,这真叫人悲伤。将来,我可能还会养一只狗,它可能叫吉祥、花生或者叫希伯莱,但永远不会再是大耳了。

我现在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我再也不会向妈妈提出要求,再也不会要猫,要狗,要小兔子,要矮马,要任何东西。

我经常无趣地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电视,一边轻轻地捏扯自己的头发。尽管我没打算去做什么,但我的手闲不下来,总要找点事来做。

这个动作非常不自觉。其实,我在写作业的时候,甚至坐在教室里的时候也是

这样不自觉地轻轻扯着头发。有一天,妈妈突然惊讶地看着我的头发,叫道:“杰恩!”我被妈妈的表情吓着了—好像我头上突然长了一对角一样。

妈妈在我头上仔细察看。她翻看我头发的样子,就像在草地上翻找蟋蟀一样。然后,她说:“杰恩!你的头发?哦!一定是感染细菌了!你老是不喜欢洗头,你看,头发都掉了!”

我跑到镜子前看了看,额头上方有一片头发稀疏,头皮隐约地显露了出来。

接下来几天,妈妈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我的头发上。她发现我写作业的书桌上掉了很多短短的头发,地板上、枕头上也到处都是。我看得出妈妈很紧张,我也莫名地跟着紧张起来。

那块暴露出来的头皮越来越明显了,这让我感到很难堪。

妈妈带我去看了儿科医生。

我验了血,做了微量元素检查,结果都很正常,妈妈松了一口气。医生只给我开了一点维生素之类的药。

但毫无用处,我的头发还在快速地掉落。三天时间,那一小块头发就全部掉光了。

妈妈便给我买了一顶米黄色的帽子,让我每天上学都戴着它。

可是第二天,我就因为帽子跟罗克打了一架。

罗克是我们班上最爱捣蛋的男生,也是班里长得最高大的男生。我跟他打架是因为他摘了我的帽子,并扔给其他同学。我非常气愤,大声制止他:“给我!”但他就像根本没听到一样,让帽子在空中飞,并且还发出“噢,噢——”的

怪叫。

我冲上去,对准罗克的胸口就是一拳。他马上就回应了我—用脚踢了我的屁股。我们两个很快就在地上扭成了一团,起哄的、拉扯的、帮忙的,教室里乱成一锅粥。混乱中,舒小其冲了上来,他死死地抓住罗克的手,自己却挨了一脚,然后舒小其和我一道把罗克压在身下,这时罗克的一个“跟屁虫”也趁机加入进来……

在教室里,这种事是很快会被制止的,因为班上总有跑速惊人的同学会在第一时间报告老师。等老师赶到时,我的脸被抓伤了,脸上火辣辣地疼,手背也青了一块。当然,罗克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鼻子出血了,整张脸上又是血又是泪,看上去非常狼狈。我们都受了批评并留了校,但我低着头的时候暗暗想,即使有下一次,我仍旧会出手!

这是我第一次打架。

这件事后,我不再和罗克玩了。不光是罗克,只要是想摘我帽子的人,我一概不和他玩,并随时准备出击。尊严的保护比身体的保护更加重要。我两年的跆拳道学习,在这种时候完全派上了用场。我想,如果我不这么做,我的帽子可能每天都会在教室里飞。而事实上,也没有人敢再丢我的帽子了。

妈妈看到我脸上的伤痕,很难过。她为我搽了药,却没有责怪我。

妈妈又给我预约了医生,是全市最好的皮肤科医生。我是上课时间请假去的,因为妈妈等不到星期六。

那是一个有点胖的女医生,看上去精神饱满且严肃。我有点紧张,老老实实地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等待她的“审问”。

女医生听了妈妈的简单陈述,看了我一眼,又让我低下头给她看一下。

她问妈妈:“他是不是最近有拔头发的习惯?”

妈妈不太肯定地说:“好像是……有时看到他在玩头发,但应该是很轻的。”

女医生转向我,问道:“小朋友,你是不是经常拔头发?这样子,把手放在头上……”她用手指在自己的头发上做了示范。

我有些胆怯地点点头,低声说:“好像是,应该……有时候是。”

医生肯定地对妈妈说:“这就是了。我看得太多了,是拔掉的。”

她把处方单翻过来,在背面写上:拔发癖。

“那怎么办?”妈妈紧张地问。

“没什么别的办法,就是控制他拔头发,但是,这是一种不自觉的行为,一般难以控制。所以,剃两次光头好了。

听我的,剃光头。”她轻描淡写。

我死活不肯剃光头,无论妈妈说什么,无论威逼还是利诱。

我向妈妈保证:“求求你,我以后再也不拔了。”

妈妈坚持不下,只好让理发师把我的头发尽量修短,只留一厘米长。整个过程我都死死地盯着理发师手里的推剪,生怕它用力过猛,把我的头发剃光。为了能看仔细点,我不时地扭来扭去,并不断提醒理发师:“长点!再长点!”这样一来,头发就有几处理得长短不一,又被理发师修来修去,变得更加难看了。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剪这么难看的发型,掉发的那一块依然非常明显。我走到镜子前,心里那么难受。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得戴上帽子了。

第七章这里什么也没有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秘密,我的秘密都在床底下,而外公的秘密,就在那个箱子里。

外公又拿着那本发黄的旧书在看,那本扉页写着“第五十七页的秘密”的书。

我感觉他其实根本就没有看,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像睡着了一样。我因为好奇,每隔几分钟就在门口看他一眼——他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我于是悄声走过去,弯下身去察看他的眼睛到底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我刚一靠近,他的眼睛一下就睁大了,吓了我一跳。外公又继续眯上眼睛,含糊地说:“杰恩,你又在捣什么鬼?”

我对外公这句话很没有把握,不知道他是在问我呢,还是在责怪我。我马上说:“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到一边去,不要闹我。”外公把身子坐正了一点,同时把那本书的边角理了理,然后他往书里匆匆夹了两张小纸片。

我已经说过了,我再也不会问那个“第五十七页的秘密”

了,都见鬼去吧。不过在见鬼之前,我还是有一点好奇,外公往那本书里到底夹了什么呢,但我马上说:“我才不稀罕呢!”为了让外公明白我的态度,我把这句话说得重而且清晰,让外公的耳朵足够听得清。

外公看了我一眼,一点笑意都没有,不过我已经习惯了。

他起身,打算把书放回箱子。

那个油漆斑驳的箱子有我半个人高,完全可以把我整个塞进去。它的上方有一个可以搬开的隔层,深度大概是我拇指和食指张开的跨度。

我装作在一旁找东西,只拿余光瞟外公。他严肃地说:“杰恩,记住,不要到我箱子里翻,里面没有你要的东西!”

我“嗯”了一声。

外公不放心,又确认了一次:“听见没有?”

“听见没有”——这是外公常对我说的话。他总是喜欢用这么一句话来强调问题的重要性,而且必须要我用清晰的声音回答“听见了”,他才相信我是真的听见了。

我于是把声音加得很大:“听见了!”随后,我又小声嘟哝,“我才不稀罕那些破玩意儿呢!”

那本宝贝书,外公并不放在箱子上边的隔层,而是用力搬开隔层,从里面拿出一个帆布袋子,把书小心地装进去,再系好绳子。整个过程像是一个庄重的仪式。

外公放好书,又将隔层稳稳地架了上去,把那个厚重的箱盖轻轻地合上,然后挂上了一把老式挂锁。

我从余光中看到他把铜钥匙放进了书桌抽屉的最里边。

很好,外公要出门了!他从门后的挂钩上取下一个黑色提包,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他刚转身出门,我就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把铜钥匙。再次确认他已经离开后,我轻而易举地打开了箱子。

这个被外公当作宝贝一样的箱子,里面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隔层里放着很多旧式的工具,扳手、钳子、螺丝刀、铁锤、放大镜、铁皮手电筒……这些工具我全都有,并且比他的精致得多。

我不喜欢箱子里散发的那种老檀木的气息。我打开箱盖,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把上边的隔层用力挪开。下边完全是一个杂物箱,里面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旧书、老皇历、笔记本、票据、证件……还有一个军用水壶和一顶帽子。那些笔记本,封面的图案一点都不好看,还旧得不得了,塑料壳都发黄、发硬了,内页也起了黄斑点。里面的字毫无疑问都是外公写的,但我基本不认识,因为字太潦草。

我看到了那个帆布袋!那是一个很旧的袋子,四周都有磨损的痕迹,但洗得很干净。

我快速解开帆布袋的绳子,里面是那本古怪的书和一块老式手表。我翻开书,想看看外公刚才往里面夹了什么。很失望,只是两张小票:一张是“布票”,一张是“粮票”,上面的日期分别是年和年。这对我而言,真是非常遥远的时间,跟“夏商与西周”一样遥远。

那个年代是用这些票来买粮食和布匹的吗?那时有没有小狗票和小兔子票呢?

我把书翻到第五十七页,空荡荡的纸页上就只有一句:“这里什么也没有,请你相信我。”

我才不信呢。

我将它迎着光看了一会儿,感觉里面有奇怪的符号……

不对,好像是模糊而古怪的图案……也不对,像是变化的云雾。我又翻过来,用另一面迎着光。我想了想,可能需要加热,或者要用荧光灯,又或者需涂上什么液体……秘密肯定是有的,不然外公不会那么神秘兮兮。

我警惕地朝门外看了一眼,把隔层原封不动地挪回去,然后重新挂上锁。我拿着书和手表,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关上门,开始研究那本书。

这是一本多么古怪的书啊!纸页粗糙而发黄,书的封面没有了,扉页上的“第五十七页的秘密”很显然是用毛笔写上去的,书中的文字全是繁体字,文字当中夹着很多奇怪的符号,那些符号有的像钟,有的像宝塔,有的像藤蔓,笔画特别复杂,大画套着小画,长笔画连着短笔画,有流动的曲线,还有缠绕的小圈……

我心中充满疑惑,世上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字呢?我又把书翻到第五十七页,哦,这可是重点!

我盯着第五十七页仔细察看,不断地变换着角度和距离,但一无所获。

唉,我叹了口气,有些失望地把书放到一边,然后拿过那块老式手表摆弄起来。这是一块我从未见过的机械手表,银色的,很旧,玻璃镜面已经磨得发黄了,表面上有两个银色的小字“上海”,指针停在八点十五分。

这实在是一块很不起眼的手表,不知为什么,我有股强烈的冲动,很想把它拆了。我对拆卸东西特别痴迷,何况,我实在不知道这么漫长的晚上可以用来干什么。

现在是七点四十分,离手表上的时间还有三十五分钟。

我漫不经心地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然后从床底下搬出我的工具箱。

工具箱里有大大小小各种工具,如迷你电钻、迷你电锯、超小号电烙铁、各种型号的螺丝刀、钳子、羊角锤、强力胶等,另外还有非常小的螺旋桨、二极管和小型电动机。

这些都是我去年过生日的时候爸爸送给我的,后来又陆续补充了一些工具和零件,以至于要用两个工具箱才能装得下了。妈妈当时很生气,她说,小孩子怎么能玩这么危险的东西呢?但当她看到我安全地完成了迷你风扇、电动车、摆钟、遥控飞机的组装后,就不再管我了,只是一再跟我说,

用电锯和电钻必须有她在身边,不过她不在的时候我已经使用这些工具很多次了。我觉得有时候大人的很多操心都是多余的。

我仔细察看了手表的后盖,用最小的一个螺丝刀把表盖撬开了。这个过程花了我不少时间,因为表盖很紧,我几次都差点伤到手。

机械手表的内部结构跟我以前拆的电子手表完全不同。

我上紧发条,用小镊子轻轻地拨动了其中一个齿轮,相啮合的几个齿轮就一起转动起来……

嘀嗒,嘀嗒……

手表的指针居然转动起来!

嘀嗒,嘀嗒……

多么神奇的声音。

我把耳朵贴近手表,那声音让我着迷——它很细弱却又如此清晰。我以前一直以为时间是悄无声息的,但现在,我感觉时间是有声音和脚步的了,它在空中一步一步走着,像个小精灵。

这是谁的手表?是外公的吗?不对,我见过外公的手表,比这块大。那么,是外婆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外婆,只看过她的相片,很慈爱的模样。唉,要是我有一个外婆就好……哦,这块手表是哪个年代的?它的指针停在哪一天的八点十五

分?它接下来的行走是延续从前的时间还是另一个新的时刻呢?它以前行走的那个年代,妈妈多大?我在哪里?……

我这样胡思乱想着,突然就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嘀嗒,嘀嗒,嘀嗒……

时间是什么颜色?蓝色吧,因为我喜欢蓝色。那它是什么形状的呢?这个我得考虑一下,可能是水滴的形状,也可能是闪电或河流的形状……

嘀嗒,嘀嗒,嘀嗒……

好了,我再好好研究一下那本书吧。“第五十七页的秘密”,这几个字是谁写上去的呢?它的封面会是什么样子?

哦,这些古怪而复杂的符号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把书翻到了第五十七页,书页上仍是光秃秃的那

句话——

这里什么也没有,请你相信我。

嘀嗒,嘀嗒……

时间一秒一秒地走着,突然,第五十七页的空白处缓缓地浮现出一行字:你是杰恩?

我吓了一跳,马上说:“是的。”

文字慢慢消失,紧接着又出现一行新的字:你没有魔杖。

“是的,我没有。”我小声回答。

也没有时光倒退器,没有隐形衣。

“当然,这个也没有。”我说。

文字又全部消失了。我揉了揉眼睛,紧紧地盯着书页。

页面上空空的,仍是那一句:这里什么也没有,请你相信我。

我忍不住伸出手,在书页上摸了一下。确实什么也没有。

但是,过了片刻,新的一行字又出现了:你有风。

“我想是的。如果没人认领的话,我还有太阳和云朵。”

我要买你手中的风,请伸出你的手。

我不自觉地伸出手,手心突然微凉,然后有疾风四起。

我感觉我正在往一个幽蓝的山谷滑落,两边是快速向后闪退的黑色森林和白色的雪。我一直滑落,像坐垂直过山车一样,有一种诡异的快感。

深不见底。我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两分钟,还是两个小时?风一直在我的掌心里,我可以感觉到它在旋转,手心冰凉。哦!

我得把手握起来。我这样做的时候,有黑森林和白雪的山谷隧道突然消失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座神秘的城堡。

城堡古旧而恢弘,笼罩在一种奇异的光晕中。城堡正门的塔楼上,有一个巨型挂钟,时针指向八点十五分,和那块手表上的时间一致。挂钟下边有一块铜制的巨型日历牌,上面写着“”。我努力地想着,这应该是很多年前的时间!这是怎么回事?

我正有些不知所措,一个声音说道:“欢迎你来到光阴谷!”

我忙回过头,看到一个老婆婆,她穿着圆领大襟长衣,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帽檐又大又低,把眼睛都遮挡住了。

“你是谁?”我忙问。

“我是光阴守护者。”她微笑着说。

“光阴守护者?”我不解地重复道。

“是的,这里是光阴谷,每一个人都是为守护光阴而存在的。孩子,谢谢你给我们带来了风。”

我这才发现风正摇着近旁的榆树、松树的枝丫呼呼而来,在我们的头顶盘旋,老婆婆灰白的长发在风里飘动。我努力想着她话语的意思,感到很疑惑。

“我们这里的时间已经停止很多年了,我们一直在等待一个手中有风的人……”老婆婆继续说。

“哦?”我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好像那里蕴藏着某种不可知的力量。巨大的挂钟发出嘀嗒的声响,它的秒针在平稳地运行,一秒又一秒,我说:“可是,时间在走动。”

“那是一分钟前才开始的事,从你的脚落在这片土地上开始的。”老婆婆解释道,“事实上,我们在很多年前就进入了无风时期。无风时期,光阴之河就会停止流动,风不再推动万物运转,一切都是静止的延伸。时间停止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没有人老去,也没有人出生……”

我得努力顺着老婆婆的话去想,一个时间停止的地方,如果它永远停留在挂钟上的年,那么我就永远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你还太小了,你认识不到时间,也认识不到你手中的风。”老婆婆看着我,这一次,我从她低低的帽檐下,看到了她柔和的眼光,“时间会让你成长,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大人。”

“我很想快点长成一个大人。”我说。

“这个你不用着急,时间只是一场闪电,你很快会长大。”

我不太听得懂老婆婆的话。

这时,城堡里涌出很多人,他们长相奇特,有的骑着白山羊在地上奔跑,有的骑着白天鹅在空中飞翔。他们无不喊着:“风来了,风来了!”黑色的蝙蝠在他们身旁低低地飞着。

我感觉到风从耳畔“嗖嗖”地穿过,每个人的头发和衣服里都鼓着风。草木在“呼呼”的风声中来回舞动,落叶在空中旋转,尘埃在地面飞扬……

“啊伊噢——”老婆婆长唤一声,一只巨大的白天鹅轻盈地落在身边,老婆婆骑上白天鹅,然后对我说:“来,上来!”我一跃而上,坐在老婆婆的身后。

白天鹅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它带着我们在山谷的上空飞翔,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地和起伏的山峦。这真是一次美妙的体验……

天鹅随着落日一起降临大地。

老婆婆再次向我表示感谢:“谢谢你拨动了时间,你用神奇的力量穿越了第五十七页。”

我突然想起了那块手表,问道:“我拨动的那块手表是你的吗?”

“是的,不然你不会通过时间隧道抵达这里。”

“你的手表为什么会在我家呢?”

“那是我遗落人间的手表。”老婆婆说。

我疑惑地看着她,感觉她莫名的亲切。我走过去,想拉拉她的手。

老婆婆说:“为了表达我的感谢,我要送给你魔杖和隐形衣,你将用这些东西去完成你的使命。要知道,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有使命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还有使命。

老婆婆走到旁边的一棵桃树下,折下一根桃枝,然后口中念念有词,桃枝发出微弱的光芒。我吃惊地看着。

“好了,拿去吧——”老婆婆把这根桃枝变的魔杖递给我。

我正要伸出手去接,“啪”的一声,魔杖打在我的肩膀上。

我尖叫一声,感到肩膀钻心地疼。

我回头一看,外公正举着拐杖站在我身后。他双目圆瞪,眉毛倒竖:“杰恩!谁叫你拆了我的手表?”

这太叫人绝望!

难道,我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

我的肩膀疼得发麻。

外公又一拐杖打了过来。我尖叫一声,浑身颤抖了一下,我用手抱住了头,胳膊顿时生疼。

这时妈妈闻声进来,她一把夺过外公手中的拐杖。这一次,她用很大很气愤的声音责问外公:“你干什么啊?!

爸爸!”

外公骂道:“小崽子!我跟他说过不要动我箱子里的东西!他居然把手表都拆了!”

“拆了就拆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妈妈大声说。

“有什么大不了?!有什么大不了!这是你妈妈的手表!她在这个世界上苦了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唯一的一块手表都要拆吗?!”

妈妈的神色一下黯淡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她说:“爸,我会把它装好,你去客厅坐。”

外公怒气冲冲地走了,一面走一面骂:“毛还没长齐的家伙,尽干坏事!”

妈妈蹲下来,抱着我,帮我把眼泪擦掉。

哦!城堡!风!

我伸出手来,掌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妈妈拉开我的衣服,查看我肩膀的伤势,问道:“疼吗?宝贝。”

我没有回答,我在想我手中的风。

妈妈马上又说:“没什么,杰恩,只是有点红肿。你是男子汉,你昨天还读《幼学琼林》,‘伯俞泣杖,因母之老’,外公打你,这和妈妈打你是一样的。他打得你疼,说明他还没有老。”

我觉得这个引用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只是感到肩膀异常疼痛,但是我仍然无法从那个梦里

走出来—它如此清晰、神秘。

我问妈妈:“这块手表真的是外婆的吗?”

“嗯,是的,杰恩。”

“那么……我梦到的那个人一定是外婆了。”

妈妈又抱了抱我,有些难过:“这块手表是你外婆的。

你外婆在世的时候,每天戴着它。很多年了,外公一直好好

收藏着,因为这块手表对他来说很重要,你外公看到这块手

表就像看到你外婆一样。你知道吗?外公年轻的时候,买一

块手表比现在买一台车都难。那时候,有一块手表是一件很

了不起的事,要省吃俭用好几年……”

我努力回想梦中的那个老婆婆:她那么慈祥、神秘,给我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她要送我魔杖、隐形衣……温暖的风在城堡四起的时候,她说时间只是一场闪电……

我突然伤心无比,哭起来:“妈妈,我不知道她是我外婆,我没有喊她……”

泪水滑落脸庞,我的胳膊和肩膀都像被火炙烤那样,一闪一闪地抽痛。

我重新把书翻到第五十七页——

这里什么也没有,请你相信我。

第八章受伤的单车

一个人,无论他的童年怎样,他都会长大——不论阴、晴、雨,也不论有没有一个爱他的外公,有没有一只陪伴他的狗。

我常伸出手来,盯着掌心看,仿佛里面真的有一团风。有时候奔跑的时候,我也会张开双臂,让手掌迎着风,感受那种微凉的要飞翔的感觉,我真想再次回到那个幻境。但有一次我的体育老师正色道:“杰恩,跑操的时候不要老是张开手,把拳头握起来。”我便老实地握紧了拳头。

外公自从我拆了他的手表以后,给箱子换了一把更大的挂锁。

我现在看到外公的背影都害怕,我总是尽量避免走进他的视线范围。

外公一点都不关心我的头发,我想他压根就没仔细看过我一眼;他对我戴帽子也没一点反应,也许,他认为我从出生起就一直是戴着帽子的。

我有一次听到妈妈跟外公说到我的头发,他还没有听完妈妈的话就说:“有什么好担心的?小孩子头发掉了总要长出来的。”

然后,外公对我说:“杰恩,不要戴帽子了!”就好像说,杰恩,不要穿这件衣了!

但是,我怎么能不戴帽子呢?我每次看到镜中的自己就难过得想哭。

妈妈安慰我:“没关系的,杰恩,不论你什么样子,爸爸妈妈都一样爱你。来,别老是闲着,找点事做,哦,对了,你喜欢拆东西,可以把阳台上的旧单车拆了!”

“真的?”我一下来了劲。

“嗯,你完全可以拆,而且你可以组装成你想要的样子。

来,妈妈把工具给你拿过来。”

我于是开始忙碌起来。那是我六岁时妈妈给我买的单车,很小,两只脚踏上去已经踩不出一个完整的圈了。妈妈去年给我重新买了一辆大单车,所以,这个小的一直废弃在阳台上。

我拆得很卖力,因为有些螺帽生锈了,拧下来很费事,不过我很快就把两个轮子、车头以及座位卸掉了。这让我有一种成就感,我心里涌动着小小的欢愉。我打算把车子拆完后,再把两个轮子利用起来改装成一个平板车。当然,我还没有完全想好,那个座位我也不知能否做一张别致的小凳,也许我还得去找一些木板什么的,这个我想妈妈应该可以帮我。哦!我的电锯可能太小了,那就用手工锯吧,我同样会操作,爸爸曾经教过我;但是锯片生锈了,得换一下,杂货店有买,只要一元钱一片……我一边拆,头脑里一边盘算着。

但是,第三天,外公阻止了整个进程。

我正在房间里做手抄报——学校里每个学期总是要做一张手抄报,这个真是费时间。我正在画图的时候,听到外公在客厅用粗重的声音喊道:“杰恩!”

我可以从他的声音里辨别出他心情的好坏,并判断我是不是冒犯了他。此刻他的喊声让我一惊,我头脑里闪过我可能犯的错误,但想不起。吃饭的时间还没到,妈妈应该还在厨房里忙碌着。

我没有应声而出,屏息静气地等待着。

外公没有再叫我,随后我听到他一个人粗声粗气地嘟囔着什么,是一种抱怨和不满。我想这个时候我最好不要出去。

我继续做手抄报。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人出乎意料。

几分钟后,我听到“哐当哐当”一阵巨响,然后是“乒乒乓乓”响成一片的金属声。外公把我那没来得及拆完的旧单车从门口一股脑儿丢了出去。

我全身一紧,下意识地跑了出去……

事情并没有完,外公又一手提着一个轮子,一手搬着一盆零件一瘸一拐大步走了过来,像泼水一样,把那些东西朝楼道泼了出去!

楼梯口再次发出“乒乒乓乓”一阵巨大的乱响。

我完全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心碎碎的,无望透顶。

妈妈已经从厨房跑了出来。她显然非常吃惊,生气地对着外公喊:“你干什么?爸爸!你丢杰恩的单车干什么?”

“我干什么?!一辆破单车在阳台上摊了几天了,还让不让人放脚?大鱼镇的土地没有了,连阳台上的这一小块地都被占领,要我怎么生活?”

“爸爸!你疯了!杰恩才九岁,你为什么老跟他过不去?”妈妈的眼泪流下来。

外公愤愤地走到一边去了。

我一声不响地走下楼,万分伤心、无助地看着满楼梯的零件。

我蹲下去,无声无息,把七零八散的零件一个一个捡起来。妈妈也快步下楼,她万分歉疚地说:“杰恩,妈妈帮你捡,没关系,一下就捡好了。”

我说不出一句话。

妈妈拉过我的手,安慰我说:“杰恩,你不要难过。你外公病了,他身体不好,病痛了这么多年,情绪也坏透了。

你知道,他每次扎针都那么痛,那么痛,你要原谅他。”

“不!”我突然大声说,“我不会原谅!永远不会原谅!”

“杰恩……”

妈妈快速地帮我捡着零件,她一边捡,一边故意用轻松的声音说:“你看,妈妈捡得好快,杰恩,捡零件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对不对?”

我赌气似的,拼命地捡着零件,旁若无人。

妈妈又说:“杰恩,每个人都会老,老了就会慢慢变小,你就当你外公才三岁,而我家杰恩呢,已经九岁了,当然比他大。你不要跟外公计较,不要为此伤心。外公对谁都这样,他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情绪不好,真的,杰恩……我们把零件捡起来,搬到卧室里去拆,好不好?”

“不!”我加大了声音说,“我再也不拆了!我恨你们!”

我把捡好的零件又全部扔回地上,泪水滚滚而下。

这天晚上,妈妈跟外公谈了很久。起先,我听到外公振振有词,我甚至可以想象他一听到妈妈说到单车的事,他就怒冲冲地起身,甩手而走的样子,他又会用不做血透来威胁妈妈。不知过了多久,外公的声音越来越小,隐约传来的就只有妈妈的声音了;再然后,他待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接下来的整个晚上,他都很安静。

而我,躺在我小小的床上,心里是无尽的悲伤。

第九章妈妈的童年

单车的轮胎和零件都重新被捡回了阳台,我从此再也没有碰过。我确信,有些裂痕会装下整个童年的忧伤。我必须把自己紧紧裹起来。

这件事以后,我的手更加迷恋我的头发;这件事以后,妈妈对我不再像以往那样严格了。最明显的是,妈妈不再天天要求我洗澡了,她说,天气冷,如果你愿意,一个星期洗一次也不打紧。我欢呼起来,像得到大赦一样。要知道,在以往,只要我不洗澡,妈妈就会列举出十条危害。妈妈对她认为不好的习惯都会举出种种危害,多则十条,少则五条,这包括不刷牙的危害、不吃水果的危害、吃饭太快的危害、进屋不洗手的危害、长时间看电视的危害、睡觉太晚的危害……总之,到处危害重重。

但现在,好像世界完全变了一个样。她甚至不反对我吃炸薯条、巧克力、麻辣豆干,即使喝瓶可乐她也不介意。偶尔隔一天不刷牙,她不再严肃地告诫我说牙齿开始“长虫”了。我不洗手她也不会大呼小叫了。她说,想干吗就干吗吧,只要你喜欢。妈妈还把星期五的晚上定为我的自由夜,允许我任意时间睡。这可真是一个好主意。

以前,每晚到了九点半,妈妈就催着我去睡觉,好像不在这个时间内入睡我的智力就会下降,身体就会停止生长,心脏、肠胃,甚至皮肤、眼睛都会受到损害一样。我那时总是央求妈妈:“再让我玩一会儿吧,我舍不得睡。”现在,妈妈说:“星期五晚上你放心地玩吧,玩到你的眼睛睁不开为止。”

我觉得自己仿佛一下从一个茧里钻了出来,成了一个小富翁——我拥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想干吗就干吗。我先到楼上舒小其家去玩,我们一起打地鼠,拼电子积木,制作各种发光发声的小玩意儿,偶尔也玩电脑和扑克,到楼下玩滑板、踩单车……舒小其的单车技术比我的差远了,而且他的单车比我的矮一截。他爷爷不让他骑更高的单车,说那样会摔跤,但我妈妈却跟我说:“你玩,不出小区大门就行。摔了也不要紧,家里有创可贴和跌打药。”

玩到舒小其的爷爷再三催他睡觉时,我才回家。而舒小其约莫准备睡觉的时候,我才刚开始享受我一个人的富足时间。我看漫画,画格子,涂色,上网查各种手表,搞小制作,发呆,胡思乱想……

眼睛再也没法睁开了,我就钻到被子里,不刷牙,不洗脸,倒头便睡。唉,只有这么痛快地玩过后,才知道睡觉是多么幸福的事。一觉就睡到第二天的中午,睁开眼,看看表,我为自己创下的纪录忍俊不禁。我对这样的自由,感到非常

的愉快。

我想,我一定要告诉舒小其,让他知道我做了多么惊人的事。我想象着舒小其吃惊地张大眼睛的样子,他对很多事情都保留着那样一副表情。有一次在教室里,舒小其放在屁股口袋里的甩炮突然炸响了,引得全班哄堂大笑,他也是那样一副惊讶和无辜的表情。

晚上,妈妈问我:“你还恨外公吗?”

我摇摇头。

“那你还爱外公吗?”

我又摇摇头。现在我真的连那三分也不爱了,同时我也更加确定,外公是不爱我的。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我的头,声音沉缓:“杰恩,对不起……但不论怎样,他都是你外公!对自己的亲人,你没有选择。每个人到这个世界上都是一个奇迹,没有早一点儿的,也没有晚一点儿的,我们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你之所以是你,而不是别的什么人,也是无数好的和不好的东西共同影响的,包括你有一个这样的妈妈,这样的外公……你明白吗?”

“那你小时候也有一个这样的外公吗?”

“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外公。在我出生之前,他就去世了。”

“他为什么要去世?”

“因为……他遭到陷害……”妈妈犹豫了一下,“我一下也说不清楚,以后我再告诉你吧。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外公,就像你也没有见过你外婆一样。”

“我外婆也是被人陷害的吗?”

“不是,她是生病。她病了很多年,躺在床上不能动,全靠你外公照顾她。杰恩,你外公年轻的时候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也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他每天要做很多很多事,他照顾你外婆非常辛苦,他支撑这个家非常不容易……”

我想起那个梦境中的老婆婆,她如此强大,无所不能。可是,光阴谷里的那个大钟,时间为什么停止在?

“外婆是年去逝的吗?”我问道。

妈妈很诧异:“对,是年。那年冬天下很大的雪……”

这一次,轮到我惊讶了。

妈妈继续说:“唉,你外婆待谁都那么温柔,那么好,要是她在就好了,你外公什么都听她的,也不会惹出这么多麻烦。”

“哦,外公那时不骂人吗?”我感到意外。

“不骂,你外公年轻的时候从来不骂人。即使你外婆病了,不能动了,他白天黑夜照顾你外婆,也从来不发火、不骂人。每个人都说他是最顽强、最乐观的人,还天天唱山

歌给你外婆听。”

“外公唱的歌一点儿都不好听。”我马上想到他平时唱山歌的腔调,我一句也听不懂。

“嗯,但是你外婆喜欢听。你外婆躺在床上,全身疼痛,你外公就每天抱她到门前晒太阳,给她唱山歌。”

“妈妈,你那时多大?”

“那时……比你现在要大几岁吧。”

“妈妈,那你一定很难过吧?”

“是的,非常难过。杰恩,你要记住,健康是我们每个人拥有的最大的宝藏,可我们往往要在失去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我们一定要细心守护好这座宝藏。”

“外婆没有守好她的宝藏吗?”

“可以这么说吧。”

“那你们为什么不把外婆的病治好。”

“因为……那种病很难治,而且我们没有钱。”

“那要多少钱?我存了好多钱了,我可以全部给你。”

“嗯,你已经懂事了。不过我小时候没有零花钱。”

“外公为什么不给你零花钱?”

“因为那时候我们全家,还包括我的奶奶,也就是你的曾祖母,都靠你外公一个人的工资养活。”

“哦。”我低着头,拉了拉妈妈的手。

“杰恩,你要明白,有些人老了以后会变糊涂,他的性格和行为也会改变,甚至会有一些怪癖。比如你认识的张奶奶,她喜欢到处捡垃圾,把家里弄得像个垃圾场;还有一些人,像老布爷爷,他总是怀疑别人要偷他的钱,处处提防……”

“但舒爷爷不是这样的。”

“当然,不是每一个人老了以后都会这样。有些人老了以后还和年轻的时候一样健康,这是一种福气。”

“可为什么有的老人会那么古怪?”

“怎么说呢?有的是一种心理障碍,有的是一种身体的病变,比如大脑异常。你的外公主要是因为身体不好——他长年耳聋耳鸣,缺少与外界的交流,加上各种疾病……而且他在照顾你外婆的那几年里,也积累了一些心病。你外婆去世后,

他受的打击很大,头脑里的想法也开始变得古怪。后来,他得了尿毒症,长年做血透……一个人身体不好,上了年纪,加上药物的影响,大脑可能就会起变化,思维也变得跟常人不一样,情绪不受自己控制。他的脾气也可以说是一种病,

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坏脾气怎么会是一种病呢?如果坏脾气是一种病,就像感冒一样,那么每个人对他做的坏事就可以不用负责了,都可以怪到他的“病”身上。外公那么凶,摔我的狗,又丢我的单车,医院里无故吵闹,这怎么可能不是外

公本人的错呢?

“杰恩,妈妈知道你对外公有看法,我也并不要求你多喜欢外公,我只要求你不要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不要难过,学会宽容一个病人。常想想,你的妈妈是外公辛辛苦苦养大的,这就够了。”

见我不说话,妈妈又说:“每个人都会有老的时候,原谅他—没有老成你喜欢的样子。”

我心里突然酸酸的。

我看过外公十七岁当兵时的照片。他穿着军服,站得笔直,表情严肃,五官跟现在还是一个样儿,但给我的感觉又好像是另外一个人。那时候,他是年轻的,他有着让别人喜欢的样子。

“妈妈,外公打过仗吗?打过日本鬼子吗?”我问。

“没有,打日本鬼子的时候,你外公还没出生呢。”

“哦,那他总参加过战争吧?”

“也没有。战争是残酷的,希望人世间永远不要有战争。

你外公当了八年兵以后,就复员当了工人,参加水电建设。”

“哦。”我觉得挺遗憾,当过兵居然没打过仗。我真希望我的外公上过战场,那样,我在班上又多了一分炫耀的资本,哪怕是那么古怪的外公。

“杰恩,你外公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他一样值得你骄傲。他勇敢顽强,不怕苦,不怕累,光明磊落,你一点也不用怀疑,你外公就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复员后,被分配到了水利部门工作,和你爸爸现在的工作一样修水电站。他立过很多功,也得过很多荣誉。那时候建电站纯靠人力,肩挑手推,一个电站要建上二三十年。不像你爸爸,三年五年就可以完成一个水电站的建设。所以,你外公建一个凤洲水电站就建了二十年,妈妈就是在凤洲那里长大的。

杰恩,妈妈小时候的日子很穷,但过得很快乐。”

我开始对妈妈的话感兴趣了。

“妈妈,凤洲离这里很远吗?”

“不是很远,以后妈妈会带你去的。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那里有一条河,一年四季绿幽幽的,一点污染也没有,河水照得见两岸的群山,蓝天和白云也都倒映在水里,像画一样。山里有茂密的森林、奇花异草,有很多野生动物,比如野猪、麂子、猕猴……到了秋天,山上的野果子全都成熟了……”

我聚精会神地听着,眼前是一幅神奇美丽的画面,跟我现在生活的城市完全不一样。

“妈妈,外公住在那里吗?”

“当然,不然妈妈怎么会住在那里呢?凤洲是一个很美的地方,你外公总是带我们到处玩,下河游泳,上山打板栗、摘猕猴桃、扯笋,他还给我们做树屋……”

“他真的可以做树屋吗?”

“是的,你外公很会做木工活。那时候家里的衣柜、碗柜、桌子、椅子、澡盆、木桶什么的,都是你外公亲手制的,做个树屋自然不在话下。”

“他是怎么做的?”

“首先选一棵粗壮的大树,你外公会观察好树枝的长势。砍一两截大木头,用锯子把它们锯成木板,这个得花上两天的时间。然后去树干上搭框架,钉上结实的木板……做树屋是最让人兴奋的事,我和你舅舅整天守在树下,眼巴巴地看着树屋一点点成形,直到你外公做好屋顶,并在上面盖上树皮和茅草。最后,你外公用粗大的船绳给我们做一架绳梯,我们就可以顺着绳梯爬到屋子里去了……是的,杰恩,用绳子也可以做梯子,爬上去的时候,它会像秋千一样轻微晃荡,那是很美妙的事……待在树屋里感觉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杰恩,我真的希望你也可以拥有这样一座树屋。我们在树屋里高兴得尖叫,到吃饭的时候也不肯下来……我还会采摘很多野花做装饰……是的,野花非常多,我在树屋的四周都插满了花……”

妈妈这一段话被我打断了好几次,我要她描述每一个细节。我睁大了眼听着,嘴也不自觉地微微张着,我觉得妈妈简直在讲童话。我没想到妈妈小时候竟然生活在这样一个童话之中,我真是羡慕她。我一边听,一边为我想象中的树屋做一些补充,比如应该搬一床被子到树屋里,窗户不要太大,可以架一个望远镜,还有,树屋里要收藏一点野果子,还要带一只狗……

妈妈说:“是的是的,杰恩,都跟你想象的一样。我那时也养了一只狗,不过是一只土巴狗。它很听话,但没有你的大耳聪明……”

我一听到大耳马上又难过起来。

妈妈安慰我:“杰恩,你要相信妈妈,以后,我会想办法让你再养一只狗的,你放心。因为妈妈认为每个人的童年都应该拥有一只自己喜欢的小动物。”

“那你小时候养过什么?”

“我小时候养过很多动物,小狗、小猫、小兔子,还有小鸡、小黄鸭、蚕、麻雀、蚱蜢、蛐蛐……”

“蚱蜢和蛐蛐也可以养吗?”

“是的,如果你愿意,金龟子也可以养。”

“这个我可不喜欢,我只喜欢狗和马。”

“嗯,妈妈养过好几只狗。我们那时住的是平房,养狗

比较方便。妈妈从小就很喜欢狗,所有动物中我最喜欢狗。”

“外公不摔它们吗?”

“从不。那时候,他总是任我们玩,从不发脾气。我还记得以前有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狗,被老鼠咬了,它的耳朵和后颈血肉模糊,很吓人。我们都以为它会死掉,我难过极了。

你外公每天给它敷药、缠纱布,帮我小心照料小狗,直到它伤口愈合……后来那只小狗长到很大很老,只不过少了半只耳朵……”

我觉得妈妈简直是在说别人的外公:“外公以前真的会这么做吗?”

“是的,他真是这么做的。”妈妈看着我,眼睛里又亮起了另一束光,“每年秋天,他还带我们到山上去摘野果子,那野果子多得不得了……”

采摘我还是有些经验的,可没在山上摘过。“我只在橘园里摘过橘子,在草莓园里摘过草莓,在葡萄园里摘过葡萄。”

“我们小时候没有这个‘园’、那个‘园’,只有山。那时吃果子都不用买的,山上有数不清的桃子、李子、板栗、野葡萄、黄喇叭、猕猴桃、拐子果……哦,我们那里把猕猴桃叫羊桃。你知道吗?我们小时候吃猕猴桃不是现在这样,到水果店买一斤两斤,而是一次就摘一麻布袋……”

“哦,天哪,妈妈!”我张大了眼,“那得有多少?”

“你还没见过那么大的麻布袋呢,可以把你整个人都装进去!”

“你们要爬到树上去摘吗?”

“猕猴桃本身不是结在树上的,而是藤上,很粗大的藤,有手腕那么粗。而那些藤呢,又缠在树上,缠得高高的,横七竖八,上面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猕猴桃,褐色、毛茸茸的,很可爱。我和你舅舅就爬到树上,哦,我们小时候爬树可厉害了……是的,我知道你也很会爬树……我们把鞋子一脱,像猴子一样蹿到树端。你外公从来就不担心我们会掉下来……就像妈妈也不会担心你从树上掉下来一样。我们爬上树后,躺在蜘蛛网一样的粗藤上,一边晃荡着玩,一边摘猕猴桃,还大声唱歌……”

这一段话,又被我打断了很多次。妈妈不得不停下来给我解释:那树到底有多高、多粗,那些藤有多结实,能经得起几个人的重量,藤网的间隙有多大,上面可不可以睡觉,一窝猕猴桃有多少……

最后我又问:“那么多,你们怎么把它背回家?”

妈妈说:“把猕猴桃背回家确实是一件麻烦的事,你外公总是背得气喘吁吁,我和你舅舅也可以各背一小袋。有一次摘得实在太多了,你外公不得不第二天又一个人上山去背一趟。”

“那么多猕猴桃你们吃得完吗?”

“吃不完。我们把它送给很多人吃。我们把猕猴桃用谷糠捂上几天就软了,就可以吃了。大山里野生的猕猴桃比现在水果店里买的好吃多了,又甜又香。我们每年都要上山摘几次,那些山……我以后再告诉你吧……”

“唉。”听到这,我忍不住叹气,我多么想躺在那样的藤网上玩啊。

妈妈说:“杰恩,即使你现在看到的这个人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不论怎样,他都是你的外公,这是永远不可能改变的。我们要宽容他。就好像,你手上长了一个疱,它永远不会好了,但你同样还会爱你的手,对不对?”

可是,我想,如果我手上长了一个疱,我一定会把疱治好,而且这是两码事。我脑海里又迅速掠过外公发怒时通红的脸和睁得像铜铃一样吓人的眼睛,还有我的大耳的惨叫和单车零件砸地的声音。我觉得,妈妈说的那个人始终都是另外一个人,与我的外公,无关。

第十章外公是一座火山

每个人,都有两个自己,一个小时候的自己和一个老了的自己。那个小时候的自己长到某一天突然就不长了,而那个老了的自己就开始不断成长,像原野上的大树,再没有人去修剪它,哪怕他错误百出,哪怕他那么顽固、偏执。

外公就是这样一棵苍老的大树,而我,是一棵要被反复修剪枝叶的小树苗。世界已经不可能再改变外公,但可以改变我。

这些都是妈妈传达给我的。妈妈说,外公已经“根深蒂固”了,要改变他,除非“连根拔起”。但是,树没有根,就会死。所以,对于一棵上了年纪的大树,我们只能任它生长,给它雨露和养分,让它继续在原野上站立。

不过,我现在想得更多的还是我的头发。每次出门,我必须严严实实地戴上帽子,不然就会感到惶恐不安。它成了比吃饭更重要的事。

我问妈妈:“我的头发还会长出来吗?”

妈妈说:“肯定会长啊。医生说了,没有任何问题。杰恩,只要你改掉拔头发的毛病,头发很快就会长出来,知道吗?”

“不知道。”我低声说。

“以后妈妈会时时留意,如果再看到你拔头发,妈妈就提醒你好吗?你一定要控制自己,不然头发真的没法长了。”

我轻轻地“哦”了一声。

妈妈果然开始密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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