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狂野,而世界是怪异的头脑

呈现可怕的,就是为了超越可悲的。

在德州最干热的公路,所有直立行走的动物,都被抹去了双腿,在热气里浮着。两个漂亮有型的男女,开着敞篷车漫无目的地穿州越县,他们状态正好,风吹过不知疲倦的头发,在摇滚乐的噪音里,他们感到夕阳下彼此金黄的狂野,而道路却通向黑暗。

一、混乱之子

《我心狂野》年来到戛纳,据说试映时三百五十位观众离席了三百人,可它拿下了那年的最高奖金棕榈。评审团主席贝托鲁奇宣布时,喝彩和嘘声抗衡,这混乱的现场几乎是现场外,几十年来人们对它感受的提前演练和精准浓缩,这是戛纳佳话了。

作为美国影坛最诡异难解的作者导演,大卫林奇的作品如果真的有主旨,就是他热衷于通过视觉化探讨潜意识、超现实幻想和弗洛伊德心理分析,来表现现代人的精神症候。

当然,这是随处可见、没有意义的一句话。任何角度或理论,分析电影的语言或模式,即使可以,都不被欢迎来解读大卫林奇。因为他的作品尽管有所有复杂的建构,却是最直观的,暗郁而暴力、冷峻又绮丽,你只需张开耳目,感受这冲击。

尽管如此,《我心狂野》在其作品序列里,依旧像一个独特的存在。它年轻的狂想、放肆的疯狂、艳俗的肢体、童话的比喻、和压抑不了的荷尔蒙,都让人觉得这是冲出小镇叙事的大卫林奇,一次汹涌的释放。

而正如公路是世界的血脉,公路电影是一具身体,它有狂野的心脏和怪异的头脑。

二、狂野的心脏

逃离,是美国文学的母题之一,从乘坐五月花号来到美国的第一批清教徒移民,到西部淘金,可以说是文明的拓进,也可以说都是“逃离”的种子。

逃离,意味着离开正统社会,离开城市,离开已固化的价值观,来到角落,荒野,和个人精神的处女地。

塞勒和露拉上路也是因为逃离,既要逃离母亲的阻挠,也为逃离某种确定无疑的社会规则和生活轨迹,逃离不一定能实现什么,但只有上路,才是追求的开始。

二人一路放荡,但自由其实极其单调,充满虚无主义的色彩,并不比世俗生活丰富多少。无非到了酒吧就唱歌跳舞,开在路上就听歌交谈,还有小旅馆里无尽的性爱。可我想这感受是真实的,他们为彼此着迷是,互相关心是,路上的阳光和风也是真实的。

刚上路时,二人兴致高昂,世俗的魔爪还没有伸向他们,单调的自由没有让他们沮丧,金钱和怀孕的现实也还未沉重地挡在面前,他们只有终于上路了的快活和轻盈,可是开向哪里呢,他们也不知道。

露拉开着车,电台里不是离婚枪杀孩子的女人,就是法官偏袒被告,又或者政府正准备往河里投放鳄鱼吃穷人的尸体。她越听越受不了,尖叫这简直是他妈的《活死人之夜》。赶紧把车停在路边,让塞勒换一个音乐台,手忙脚乱后摇滚乐的噪音释放了出来,二人兴奋地狂舞大叫,拥抱在落日的某一条不知名的土路边,像被洗礼。

这只是二人在路上的一瞥。可我们却十足地看到善良的天性,虽然他们没有作为,也没有改变什么的愿望,但对邪恶不公却十分敏感,不愿被沾染一丁点杂质。

但同时他们极其幼稚,相比这个老辣的世界。塞勒发誓说:

“这辈子我做过一些不怎么引以为傲的事,但从现在起,我不会做任何亏心的事。”

可是他没怎么反抗就被坏人引诱,露拉也被其言语蛊惑。

他们虽放荡不羁,有一颗狂野的心,可无奈这世界处处是怪异的头脑,在这些真正的成年人面前,二人还只是个新手,对自由的理解也幼稚不堪,但他们确实曾无比狂野,在某些瞬间触摸到了真实的自由。

多年后,人们还记得尼古拉斯凯奇的蛇皮夹克,他说那代表他对个人自由的信仰。

三、怪异的头脑

大卫林奇的电影很大程度上,就是应接不暇的怪人展览,而所有怪人都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冰山只露一角,我们只见他们这一小会儿,就会不由自主推想他们的人生,那些我们尚未得见、永不可见的——怪诞至此的缘由。我们来看这展览:

露拉的妈妈,她的狂野史如下:和情人联手烧杀了丈夫,看到女儿被强奸而不做声,和两个年轻时的追求者纠缠一生。

仇恨和嫉妒胀满她的灵魂,那神经质的野猫般的老媚,几乎要溢出故事。凭借美貌勾引驾驭两个男人,千方百计破坏女儿的幸福,可同时她又十分惊怕失控和失败,这种分裂到了疯狂的地步。当我们看到她用口红把自己满脸涂得血红并尖叫,不难看到,与其说是对女儿、对年轻、对幸福的嫉妒,不如说,这根本上是对时间的复仇。

《绿野仙踪》的比喻贯穿全片,母亲的形象对应了坏女巫,因为奥兹国的坏女巫怕水,遇水化烟。所以最后露拉决然奔向幸福,一杯冰女泼在了母亲的照片上,照片随之化烟,象征其母的恶意最终破产。

威廉达福饰演的波比,那个黑天使的角色,轻而易举把塞勒和露拉诱入他们一直逃离的深渊,那个充斥怪异头脑的社会。他先用粗暴的言语,性诱侮辱了露拉,虽充满抗拒,露拉却十分恐怖地感到自己身不由己,在她马上就要投降的时候,黑天使突然中断了一切,残忍地离去。然后他又把塞勒哄骗进一场抢银行的阴谋,借机在过程里杀掉他。

而那个灵光一现的圣诞怪叔叔的故事,仅仅只出现在一次性爱后的闲聊。

对于这展览,仿佛林奇有用不完的创意,或者难不成他见过数不清畸灵人的人生,这天才让人惊叹。

可以说《我心狂野》里,怪异的存在是天罗地网,而我们的主角是狂野但终将被诱捕的傻鸟。

四、爱的勇气

露拉发现自己怀孕,塞勒又被波比欺哄后,突然对能否再次回到路上,或未来该如何感到悲伤而泄气,哭着对塞勒说:

“这世界有狂野的心,和怪异的头脑,我盼着你能对我唱‘柔情似水’,真希望我们是在那彩虹之上,可一切全是狗屁!”

爱的勇气并不是一具身体先天所有的,它是在经历了一些事情或者说长大后,获得并保留的一种幸运。

再次出狱后的塞勒,发现自己不敢面对爱,面对等了她六年的露拉和孩子,他以为那是停下狂野的信号,编了理由逃走了。在被一群混混打晕后,他见到了他们在路上一直幻想见到《绿野仙踪》里的好女巫。

好女巫泛着艳俗的粉光,脸上涂着厚脂从天降临,捏着哄孩子的音调,点化塞勒:虽然你是个杀人犯,也没受过家庭教育,可是她都不在乎。塞勒说:“可我心狂野呢?”好女巫说:“如果你真的狂野,就该为你的梦想战斗,别逃避爱情。”

当一个被认为内心最深奥繁复的导演,用最艳俗的口吻说出最单纯的话,我只会被感动。

从沉醉的幻梦醒来后,塞勒狂奔向露拉,刚好她堵在车流里,塞勒在车子上来回跳跃,高于拥堵沉重的路面,奔向他的爱人,这狂野的身姿,和以前一样,却已不太一样。

我认真想过伍迪艾伦说的,人生无非有两种,可怕的和可悲的。怪人可怕,而正常却是可悲的。

大卫林奇始终在直面黑暗,解剖黑暗,电影的创作,让这个天才没有被黑暗所吞噬。

我想也许呈现可怕的,就是为了超越可悲的。

我偏爱这些跨越雷池的想象,也时常冒出古怪的念头,可是说到底,我们这些孩子,长在平稳度日的家庭,自小养成了分寸感,对于跨越雷池,只有一种隐约的想象,那终究是文学性的幻梦罢了。看了那么多狂野的电影,我们的人生不还是善良但平庸着吗?

可很惊讶的,大卫林奇的《我心狂野》让我想起来,原来心还有狂野这一回事。在看到它的每一分钟,我觉得我比大卫林奇更狂野。

文章作者:洞穴俱乐部

我的心是一面鼓,正待落锤

(文章由空镜solo原创首发,抄袭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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